郁陶


敬远离开的那天,渊明没有哭出来,下意识地却还要责怪敬远吃得太少——现在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外面正开始下雪,风也呼啸起来,一片混沌显得空荡荡的房间里更为萧索。那句话我当时是怎么写的来着……噢,“愿在昼而为影”,“愿在夜而为烛”。哎……瞧瞧桌上那豆大的灯焰跳得极不稳定,也不打算去拨弄了。他的脚疾几年前就出现了发作的苗头,便也懒得起身,心中一阵感慨,揉了揉眼角。

渊明没有其他爱好,除了看书、喝酒、坐在北窗下吹吹五六月的小风,就是和敬远一路刈谷子。每年只有到秋天的时候才会比较容易见到敬远,麦早已收了,田间还有稻谷等着。那时候敬远还没有修行那绝粒辟谷之事,一个清秀俊朗的青年绾起头发站在透明的晨曦里招呼他不要偷懒一起去田里的那一刻,渊明的困意完全被心里的潮涌卷得无影无踪。渊明是喜欢偷懒的,无论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他都秉承能坐不站、能躺不坐的信条,闭上眼神就飞到九霄云外去;敬远忙了一阵抬头见田间又没了渊明的身影,未刈的稻子中间出现一个坑,于是沿着田垄向里面走去,果然看到躺在一片被压倒了的稻子上的渊明正对着上天放空,镰刀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

“阿兄怎么又躲懒?是想让这些稻子就烂在这里?”

“烂了也是归于自然……再说了我一句话也收不完啊,不差这一时。”

渊明转过眼睛来示意敬远一同躺下。

田野金灿灿的,阳光金灿灿的,年轻的时光也金灿灿的。敬远亦非勤快至极的人,而且是渊明叫他躺下,他也不再抱怨丢了镰刀坐下——要是旁人监督,他哪里敢偷得这闲——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的渊明看着敬远抱着双膝,娴静得像个姑娘,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不假思索地开口:

“敬远,从小我就觉得你长得好看。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人还要在这里做这样的活儿。”

敬远闻言只是转过头来——肃杀的秋风于这个时节还没有露出本性,仍旧以夏日残留的余温为一层温存的面纱,它浸透着成熟稻谷特有的粮食香气,吹得田地里到处都要朝外冒谷子一般,沉甸甸的直堵得人喘不过气来——敬远也笑得渊明喘不过气:

“阿兄……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么?”

渊明敏锐地察觉到敬远语气里的情绪。野马尘埃相吹奔腾,在起伏的稻穗上划出波浪。手心空空,却硬是握出了汗:

“敬远,人生还长,不做点什么我也闲得发慌……”

敬远一歪身躺了下来,将头枕在渊明的肚子上——就像小时候的无数次,只是现在这肚子上的触感不如以前柔软了——敬远主动伸出手去摸索渊明的手,接触到的一瞬间渊明将敬远的手包裹起来。

“也对,阿兄都饿得这样前胸贴后背了,是该去找个能吃上饭的地方。”

手上潮湿温暖,敬远轻飘飘的话语说得渊明愈发饥肠辘辘:

“你呢?真的打算到山里去?”

“嗯,我早就有这打算……绝粒练气也算省点口粮;每天采药抚琴,学那仙人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说什么胡话!不知道保重自己身体吗?”

渊明正要坐起身责问敬远,眼神却撞上对方那双止水沉寂的眼睛。敬远歪过头,认真地回答:“我会保重自己,等着阿兄回来,我们一起再来这田里刈谷子。”

渊明沉默了,他知道敬远没有开玩笑。

可是谁能想到呢……

渊明的心思不在庙堂,入仕的念头可能是不甘心作祟,并且难以忍受公事枯燥无力坚持,于是回家以后先想到了隐遁的敬远。

敬远的脸色不好,渊明想到了绝粒的事情。

“你真是省口粮省到一定境界,瞧你瘦得都没有以前好看了……”

轻轻笑起来的敬远知道渊明是在开玩笑。水面上有岸边稻田的香气在温和的夜风中浮动,澄净空高的月色弥漫着沉睡的波光。整个轻舟的份量都重在那几坛酒上——在古松下埋了这些年的酒,每一滴都浸满了松风水月的味道。

敬远还是很好看,正是这瘦,给他添了一份清心与脱俗。渊明爱酒,敬远也知道渊明爱酒,他举起酒樽摇摇晃晃地起身走过来,看得对方一阵心悸。

“敬远,当心——”

“阿兄——”

渊明怕他落水,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去接他;可是看到敬远那张在酒力之下红润起来的脸明显清醒着,渊明笑了。

小舟晃荡了一下。

敬远扑倒在渊明怀里,带着过去许多年沉淀下来的情感与眷恋。

“阿兄,我们去刈谷子罢。”

“好,好……”渊明圈带着轻飘飘的敬远在舟中重新坐好,“敬远,别再继续那什么辟谷,抱着都硌人了……”

“嗯……”

雪落无声,太虚皓茫。渊明也没想到,甫立之年正是花一样的岁月,敬远就离开了他。以前寄给敬远的那首诗里,写下“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的时候,雪也下成这样。敬远,你是否知道,这两句,并不单纯是写雪,也写一个人……

可是我想不到你是否回答。

(2016.11.18)(by中分也是文心)

【感觉被我写成了东晋骨科_(´ཀ`」 ∠)_

【渊明也是魏晋人啊魏晋的风气……

评论(8)
热度(23)